前言
PREFACE
在恐龙尚未“称霸”地球之时，一种身披青褐色硬甲、拥有奇特蓝血的生物已在海洋中繁衍生息——鲎，见证过地球长达数亿年的沧海桑田，是当之无愧的“活化石”；却在当代，受人类活动影响逐步变得濒危。
我们推出鲎专题系列文章，希望能透过字里行间，带读者走进中国鲎的世界，一起认识鲎、了解鲎，感受这一生物的神奇之处。
前两篇，我们从生物学角度认识了鲎的身体结构与生存智慧，也从流传千年的古籍中，了解了前人是如何看待鲎及其饮食起源。此专题的最后一篇，我们将聚焦其血液价值、濒危困境与保护进展，再以赶海倡议呼吁守护这一“活化石”。
蓝血之谜
大多数动物依靠富含亚铁离子（Fe²⁺）的血红蛋白来运输氧气，血红蛋白与氧结合后呈现为鲜红色；然而，鲎却采用含铜离子（Cu²⁺）的血蓝蛋白来携氧。在未接触氧气时，鲎的血液在体内几乎是无色的，而一旦与氧气结合，便会显现出独特的蓝色。
更令人称奇的是鲎血强大的防御系统。它的血细胞（主要是阿米巴样细胞）就像一个个“护卫军”，配备了两类“弹药库”：小颗粒装着抗菌肽，大颗粒藏着凝固因子和C因子蛋白酶。一旦发现病原体入侵，“护卫军”立刻释放弹药，通过一连串迅猛的生化反应，在消灭来犯之敌的同时，还能布下一张凝胶状的“天罗地网”，将病原体牢牢困住，阻断其扩散[1]。
无偿献血的鲎（图源/网络）
1956年，美国病理学家弗雷德里克·邦在研究中发现，鲎的血液一旦接触细菌内毒素便会迅速凝固[2]。这一现象催生出鲎血细胞溶解物（LAL/TAL），即鲎试剂的问世，为人类筑起了一道重要的生物安全防线。鲎试剂能通过凝固信号高效检测内毒素，广泛应用于疫苗、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无菌检验[3]，迄今已挽救无数生命。
但鲜为人知的是，这位长期隐匿于公众视野的守护者正面临严峻的生存挑战。2020年新冠疫情中，鲎血价格飙升至每升1.6万美元。全球每年约50万只的需求量[4]，加之未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潜在需求，正对其种群生存构成巨大的资源压力。
生存困境
中国鲎是狭域分布物种，其自然栖息地仅限于西太平洋沿岸——北起日本濑户内海，经中国东南沿海，南至印尼爪哇岛北部。目前，该物种正陷入全球性的资源枯竭危机。
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，日本各地的中国鲎种群便出现急剧衰退。濑户内海沿岸原本丰富的资源到2003年已几近枯竭，这一状况最终导致2006年中国鲎在日本被评估为极危(CR)物种。东南亚各国的中国鲎资源也面临不同程度的下降。1990年往后的17年间，越南的中国鲎种群数量、分布面积锐减50%、渔获量下降了20%；2007年，中国鲎在越南被认定为易危(VU)物种[5]。
20世纪70年代及更早以前， 中国鲎种群曾广布我国东南沿海，呈现高密度分布特征：渔民常能网获成群个体，北部湾年捕获量高达六七十万对[5]。繁殖季节集群登陆的景象尤为壮观。
上岸繁殖的鲎（图源/网络）
日本南部及中国东南沿海曾是中国鲎种群分布最为密集的区域，尤其是广西北部湾，拥有全球最高的资源密度。遗憾的是，这种繁荣景象未能持久，在短短数十年间，中国鲎种群经历断崖式衰退，在多个历史分布区相继发生区域性灭绝。广西北部湾作为曾经资源最富饶、也仍是当今中国鲎最后的主要栖息地，其种群规模同样急剧萎缩：成鲎数量从1990年前的60–70万对降至2000年的约30万对，而近年来随着栖息地进一步缩减，种群仍在持续快速下降，生存形式严峻[3,5]。
面对急剧衰退的严峻形势，2019年3月，中国鲎在《国际自然保护联盟（IUCN）濒危物种红色名录》里的濒危等级更新为濒危（EN）。2021年2月1日，经调整后的《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》正式公布，我国分布的鲎科动物（中国鲎、圆尾蝎鲎）升级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[6]。
很多人可能有疑问，明明以前在沿海城市的菜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中国鲎，为何这几年就摇身一变成了国二？先把结论摆在这里：海岸带的无序开发和以食物及医药用途为目的的滥捕滥杀，是导致鲎种群资源急剧衰退、关键繁育场大面积丧失的两大主因，这不仅是中国面临的严峻挑战，也是全球需要共同面对的生态困境。
过去曾在菜市场上售卖的鲎（图源/网络）
传统的捕鲎方式主要是在滩涂上人工直接采捕。然而，随着捕捞技术的突飞猛进与生产力的大幅提升，机动渔船数量激增。再加上底拖网等先进网具的广泛应用，使得渔业作业能够深入鲎栖息的深水区域，进行无差别、无选择性的扫荡式捕捞，无论大小，尽数捕获。
这种短视的捕捞方式给中国鲎带来极大的捕捞压力。通常，一只中国鲎需要13-14年时间才能成年并繁衍后代，种群补充的速度根本赶不及捕捞的速度。
（图源/澎湃：@果壳自然）
在鲎试剂产业发展的早期阶段，采血过程极其粗放。过量抽血导致绝大多数个体死亡。后来，随着对可持续利用和动物福利的认知提升，人们制定了单次最大采血量限制，并规定在采血后须将鲎置于水池中静养，待其体能恢复后再行放归海洋。然而，即便如此，整个捕捞-采血-放流过程仍有相当一部分鲎死亡。更严峻的是，捕捞多集中于鲎靠岸产卵的繁殖期。这些在最佳繁殖时期经历采血创伤的幸存个体，生理机能受损、繁殖欲望降低，即便侥幸生还，它们在当年也难以繁殖以延续种群[7]。
在物质匮乏的年代，肉少壳厚的中国鲎曾是人们果腹的无奈之选。 然而，当现代生活早已告别饥馑，这一传统却演变为危险的执念——现代科学已证实即便毒性较低的中国鲎，食用仍会危害健康，食客们依然趋之若鹜：或出于猎奇心理尝鲜，或轻信毫无根据的“食疗”“保健”传言。总之，旺盛的消费需求催生了稳固的市场。
（图源/澎湃：@果壳自然）
鲎可供食用的肌肉极少，食客所求的是雌鲎的卵，这种针对繁殖主体的定向捕杀，直接摧毁了种群的再生核心——雌性个体锐减导致中国鲎性别比例严重失衡，使本已岌岌可危的种群恢复进程彻底陷入绝境。
鲎试剂产业引发的捕捞狂潮已使种群资源濒临枯竭。“物以稀为贵”的经济法则在此显露出狰狞面目：鲎价飙升带来的暴利，刺激渔民展开“竭泽而渔”式的掠夺。在我国靠近东南亚的一些地方，甚至催生出跨国走私网络。这种疯狂反过来又加速了种群的崩溃。
全球气候变化正掀起另一场无声的“海啸”。大量温室气体排放加剧的温室效应，驱动海洋持续升温，导致两极冰川加速消融。随之而来的海平面上升，正无情侵蚀着中国鲎赖以繁衍的关键产卵地。大量的历史产卵滩涂已严重退化或消失。中国鲎的繁殖对栖息环境要求严苛且挑剔， 产卵地的急剧劣化和萎缩，对其种群延续构成了釜底抽薪式的打击。
雪上加霜的是，海岸带在迅速而过度的开发中面目全非：来自农业、工业和生活的污染造成水质恶化和沙滩退化。大量未经严格环境影响评估的围垦、采砂、填海、养殖扩张，密集的海岸开发与基础设施建设，使得鲎世代栖息的家园日益萎缩和破碎化[8]。
（图源/可视化星球：@Lepersil）
中国鲎种群衰退的危机背后，折射出立法和管理机制的不足。早期我们对其重要价值的认知滞后，导致该物种长期被简单归类为普通海产品，未能获得有效保护。上世纪90年代，国内外产业链的交叉影响加剧了资源消耗：日本及国内甲壳素生产商在湛江草潭等地持续收购鲎壳，促使当地鱼贩不分幼体与成体、对鲎实施无差别捕捞，经露天晒干后成吨交易；同期跨国及本土鲎试剂企业以每只约5元的低价在华南沿海大量收购活体[3]，采血后多数个体被直接遗弃或加工成食品流通市场。这些缺乏规范约束的商业行为，对种群造成了持续性损害。
1924年美国特拉华州堆积的数万只美洲鲎
等待被运往工厂磨碎制作肥料
（图源/FISHERIES MANAGEMENT）
早年在监管层面，像捕捞配额制度与休渔期一类机制的长期缺失，使劫掠式作业模式延续数十年，且相关配套的保护措施未得到有效落实。至今，浙江宁波、舟山、台州等地的一些水产市场和海鲜排档，仍偶有售卖鲎的现象发生。同时，针对公众的物种濒危警示与食用健康风险科普长期不足，社会保护意识培育仍存在明显短板[9]。
近年来经过多方努力，一系列保护措施正积极推进：多地设立自然保护区、开展栖息地生态修复工程；科研院所和高校正全力突破人工繁育技术瓶颈，建立幼鲎繁育基地与救助基地[10]，尝试通过增殖放流弥补野外种群缺口；执法部门加强对非法捕捞、贩卖保护动物行为的执法力度，并推动鲎试剂生产企业建立更严格的规范。公众科普教育也在同步开展——“不捕，不卖，识鲎不食鲎”的倡议通过媒体与社区宣传逐渐深入人心。尽管种群的恢复依然漫长，但这些行动至少为这个古老物种争取到了一线喘息之机。
在人工保育方面，由于鲎的成长期长达13年，目前尚未实现从卵到成体的全周期规模化繁殖，但科研人员已能够将受精卵大规模孵化、培育至六龄鲎阶段并放归大海。这一进步虽显初步，却为增殖放流提供了可能，也为野外种群的补充带来了新的希望。
广西北部湾大学正在推广方斑东风螺（花螺）与中国鲎的生态混养模式，以降低中国鲎的养殖成本。这种养殖方式，让更多养殖户和企业愿意参与保护、成为鲎保育的合作方——从“被动禁捕”走向“主动养护”，这正是民间保护意识觉醒和实践转型的重要一步。
（图源/中国国家地理）
在鲎资源日益稀缺的背景下，寻找替代方法以减少对鲎试剂的依赖已成为行业亟待解决的问题。目前，重组C因子（recombinant Factor C, rFC）被广泛认为是一种重要的鲎试剂替代方案。rFC通过基因工程技术合成，能够特异性识别内毒素，不依赖动物来源。但该技术仍需通过系统验证和标准化研究，以证明其在复杂样品中的可靠性与适用性[11]。
尽管挑战仍在、路径也尚未成熟，但每一份努力都在让沉没于历史长河的古老种族重获新生。
科学检测
2024年在中国红树林保育联盟刘毅博士的带领下，智渔和北港青年志愿服务队在北港岛开展为期3天的大型底栖生物调查，期间发现50多只中国鲎幼鲎栖息于此，这片看似普通的滩涂，实则是鲎宝宝的“生命摇篮”。
2025年5月，北港岛正式纳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（IUCN）亚太区鲎观测站网络计划，成为海南继澄迈花场湾和儋州新英湾之后的第三个站点。
中国鲎调查采用系统样方法与样线调查法结合的标准化方案，在北港岛滩涂区域布设与海岸线平行的4条样线，每条样线长约1.1公里，设有11个样方，样方间距100米。调查人员沿样线徒步勘查，在每个8×8米正方形样方记录中国鲎幼体的数量、大小。
2025年3月，智渔联合畓榃湿地研究中心，在北港岛开展第一季度鲎调查，调查区域内监测到25只幼鲎，2025年7月及8月，智渔联合东寨港保护区管理局，开展第二季度鲎调查，调查区域内监测到28只幼鲎。下图为三次调查中国鲎分布情况，明显看出在7、8月暑期调查时，样线北部区域完全无中国鲎监测数据，该区域与游客赶海活动区域高度重叠，反映出人类活动对中国鲎空间分布的直接影响。
三次调查中国鲎分布图
赶海倡议
有着“海洋活化石”之称的中国鲎，对滩涂生态具有重要的指示作用。为更好地保护这一濒危物种及其栖息环境，我们向北港岛公众发出以下倡议：
1
不跨越围栏进入红树林保护区范围，以防踩伤鲎和破坏红树林生境。
北港岛下海告示图
鲎隐藏在保护区的滩涂中，稍有不慎就会踩到
2
假如在保护区范围外见到鲎，不捕捉不打扰，也不要扒拉鲎脆弱的尾巴。
3
遇到鲎壳请勿带走，鲎壳与鲎同属保护对象。
4
不使用电击、爆破、投毒、高压水枪冲击等极端方式赶海。
5
不建议使用长齿钉耙、抽虾筒、盐等对滩涂破坏性大的工具。
6
挖出坑洞后将泥沙回填，翻动礁石后将其复位。
7
烟头、包装袋等垃圾不弃置海中。
8
如需接触海水，尽可能以其他物理防晒措施代替涂抹防晒霜。
我们赶海，赶的是人与海的缘分，不是赶尽杀绝。当我们为滩涂留下生命，大海才会为我们留下未来。愿我们的明天“鲎会有期”。
参考资料
[1] 科学咖啡馆. 科学也反常：“科学咖啡馆”怪谈[M]. 王烈, 译. 北京:人民邮电出版社,2023.
[2] Iwanaga S. Biochemical principle of Limulus test for detecting bacterial endotoxins[J]. Proceedings of the Japan Academy, Series B, 2007, 83(4): 110-119.
[3] 廖永岩,李晓梅.中国海域鲎资源现状及保护策略[J].资源科学,2001,(02):53-57.
[4] http://bbzx.beibei.gov.cn/content-4949-50931.html
[5] 朱俊华,吴宙,冯炳斌,等.全球中华鲎资源保护现状及对策建议[J].生物多样性,2020,28(05):621-629.
[6] 《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》[J]. 野生动物学报,2021,42(2):605-640.
[7] 贾久满,粟双婷,黄慧灵,等.基于鲎试剂生产的中国鲎血液质量监测方法研究[J].海洋科学,2022,46(12):177-182.
[8] 陈晓海,李银康,应紫薇,等.人为干扰栖息地退化对潮间带中华鲎幼鲎种群数量的影响[J].生态学报,2023,43(16):6824-6832.
[9] https://dara.gd.gov.cn/ztzx/ssysdwbh/kpzs/content/post_3126106.html
[10] https://www.moa.gov.cn/govpublic/YYJ/202107/t20210716_6372042.htm
[11] Ding J L, Ho B. A new era in pyrogen testing[J]. TRENDS in Biotechnology,2001, 19(8): 277-281.